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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傍晚下班回家,自己不時捂著脖頸搖頭。前兩天剛從老家來重慶看我的父親,見狀便問怎麼啦?我告訴他頸椎病犯了,有點痛。父親就說:“你成天不挑不抬的,怎麼會弄出這麼多毛病?想當年我當泥瓦匠那會兒,每天累得都快散架了,也沒落下這麼多毛病。”說這話的時候,他把目光轉向了窗外,視線拉得很長,像是拉到了川北老家,拉到了已經泛黃的歲月。
  我也把目光轉向窗外,同樣把視線拉得很長,一直拉到埋頭做瓦燒瓦的父親背上。
  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,我像蝗蟲一般撲騰在川北老家的肆房溝,無憂無慮地消磨自己的童年時光。而我的父親卻沒這麼輕鬆,除了給生產隊乾農活掙工分,他還兼顧著燒瓦的活計。我不知道父親是怎麼成為泥瓦匠的,反正從我記事起,就看到我家旁邊有一座瓦窯,每到農閑時節父親就忙著和泥、做瓦、燒瓦,當然也燒磚。
  所謂農閑時節,也就是糧食歸倉後的秋冬季節,莊稼地都空了,空了的地就可以取土取泥。燒瓦先得做瓦,做瓦先得找瓦泥。有時父親從田裡取泥,有時從地里取土,一擔擔挑到瓦窯旁一個棚子里,攤成一尺厚的大餅。不管這些泥巴是從田裡來還是從坡地來,都必須撿出其中的石子、草根之類的雜質。接下來,父親就輓起褲管,光著腳在裡面踩踏,並不時往裡澆水,這道工序叫“踩泥”,也叫“和泥”。
  踩泥是個很累人的活,有的地方用牛踩,但我家沒牛,只有生產隊才有牛,私人沒有資格使喚牛。於是,踩泥全靠雙腳。父親把自己當成一頭牛,沿著大餅一圈一圈地踩踏,從大圈到小圈,從小圈到大圈,循環往複,沒完沒了。這樣踩著踩著泥就變軟變黏了,人在上面走,泥粘著人腳跑,噗吱噗吱地響。有時父親也讓我到裡面踩踏,不過踩上幾腳我就沒勁了,弄得渾身是泥跑出來,惹得母親一通臭罵。當然,父親只在秋天讓我踩泥玩,冬天他是絕不讓我走進泥堆的,三九嚴寒連他的手腳都皸裂了,泥巴裡常常帶著他的血絲絲,所以他不讓我進去。
  經過踩踏後的泥巴,由生土變成了熟土,摸起來柔滑、均勻,可塑性強,這就可以做瓦坯子了。父親把模桶安在瓦輪上,用鋼絲弓削一片一指厚的熟泥貼在模桶壁上,再迅速用弧形抹子拍打連好接縫,然後蘸水上下來回抹光,邊抹邊轉動瓦輪,瓦泥隨模桶轉動就被抹得薄厚均勻,光滑熨帖。停下瓦輪,用瓦刀颳去模桶上沿的毛邊泥,然後將模桶連泥提到棚子的空地,向內一捲,模桶就被抽出來,做好的瓦坯子便立在地上,一個接一個整整齊齊地排列成行,等著自然晾乾。
  做好的瓦坯,最怕見水,也怕有人碰。還沒有晾乾變硬的瓦坯,一旦被雨淋被水浸,就會癱軟在地還原成泥巴。所以,一到下雨天,父親就有些緊張,會小心翼翼地守護他的瓦坯。他也不准我靠近瓦坯,連一隻雞都不讓靠近。終於順風順水等到瓦坯乾透,父親便用手沿瓦坯最薄處(製作模桶時在外壁上設置四條棱)一拍,瓦坯便裂成四塊瓦,然後碼成一垛垛的,等著裝窯燒了。
  燒瓦那幾天,父親白天黑夜連軸轉,其勞累是顯而易見的,但真正煎熬他的是等待。那幾天父親總是板著臉,嚴肅得像要吃人。那時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,每次看到他這副樣子,我都很害怕,總是躲得遠遠的。不過,每次封火後開窯,看到從窯里搬出一摞摞嶄新光滑的灰瓦,父親滿臉的烏雲頓時逃得無影無蹤,樂得滿臉開花。後來父親告訴我,燒瓦是最關鍵的環節,一旦出了紕漏燒出一窯廢瓦,前面下的功夫全都白費了,所以,燒瓦時他特別緊張,神經總是綳得緊緊的。
  記憶中,父親從未燒過一窯廢瓦,他也因此聞名鄉裡。很多人家要建新房子,都會請父親燒瓦。農閑時節,主人家會把父親請過去,在人家的地盤和泥做瓦坯,瓦坯乾透後,對方就挑到我家的瓦窯里來燒。這一番勞作下來,父親得到的報酬不是錢,而是主人家給予相應數量的糧食。母親曾跟我說過,那陣子生產隊分的糧食根本不夠吃,我能夠填飽肚子健健康康地長大,很大程度上靠的是父親燒瓦換回的糧食。
  其實,父親燒瓦換回的也有錢。那是父親收了幾個徒弟後,就不只在周邊打轉轉了,而是帶著徒弟到更遠的地方燒瓦,報酬是每天三角錢,不過這三角錢還得交給生產隊兩角錢,自己只落下一角錢。“那時一角錢可不得了,比掙一天的工分還值當。”父親為自己當年每天能掙一角錢倍感自豪。同樣令父親自豪和驕傲的是,每到逢年過節,他的那些徒弟都會上門拜望他,讓他很有面子。
  如今,雖然徒弟們每年還來拜望父親,但父親已經不再燒瓦了,我家的那座瓦窯也早已填埋沒了蹤影。現在,從城市到農村,到處都是磚混、鋼混結構的房子,原來的土瓦房、磚瓦房紛紛被推倒、銷毀,被鋼筋水泥徹底擊退。但我相信,在父親的內心深處,那一抹泥土的清香還在,瓦窯上空那一縷青煙還在,那一垛垛瓦坯還在,那一摞摞灰瓦還在。
  (作者單位:西部開發報)  (原標題:父親是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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